比薛鸿先到的, 是鬼怪的躁动。
献祭十二后,仪式图进一步完善,已经看不出黑山羊的图案, 向太阳历石过渡。
密布的阴云更加低垂,空气都稀薄了, 若有若无的恐怖味道在校园里蔓延, 滋生邪恶疯长。
亡魂与怪物们从古老学府各个角落的怪谈与旧事中冒出头,贪婪地呼吸着。
那是执棋者在绘制核心咒文时自然注入的魔力。
谢潭意识恍惚的状态与做梦无异, 于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。
也许是睡着了, 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,时间在这里暂时失去参考价值, 可能度过好几个零点了, 但仍然是第四天。
他只记得, 他应该在看论坛,论坛都在讨论镜子神, 说祂邪恶、意图不轨, 期待他利用可怕的智慧与布局,将祂洗掉。
太看得起他了。
他拖着沉重的身体, 却几乎飘到窗前,黑漆漆的校园里影影绰绰, 似乎挤满了人。
一见他出现, 它们都转过脸,一齐看向他。
它们闻到了“源头”的味道。
它们向他所在的位置动了起来, 像挤在一个窝里攒动的蚁群。
谢潭看不清它们, 他的视野有些模糊,眼神就显得空洞。
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。
直到宿舍门被敲响,他脑海中闪过那张俊朗的脸, 但很快又被他压下了,他听到了挥剑声。
这对手臂有旧疾的老刑警一定是一场苦战。
于是他打开门,一阵阴风先吹进来。
阴暗的走廊里,尽头各有一个鬼影,三扇宿舍门半开着,一间黑暗里冒着洞穴蝙蝠般的红眼睛,一间只有一片漆黑与诡异的四足爬动声,一间探出蛇一样的人类上半身,天花板还趴着一个,长发垂了下来,都对准走廊中心的那个人。
狼狈的老刑警握着长长的桃木剑,孤立无援。
然而谢潭一出现,鬼怪们的注意瞬间被牵走了,他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。
它们蠢蠢欲动,发出的各种刺耳声音,诉说着兴奋与痴迷。
“安静些,各位。”其实根本看不太清楚它们的谢潭说,“我要招待一位客人,稍等,好吗?”
鬼怪们被他搭话,激动地晃动,叠出更多重影,它们想凑到跟前,又想起他的话,勉强克制,委屈地在原地乱转。
“如果有后来者,辛苦你们传达。”谢潭的笑如同蜻蜓点水,“否则我会难过的。”
鬼怪们像得到国王慰问的骑士,瞬间支棱起来,气昂昂地守在原地,傲慢地为后来者传达他的旨意,捍卫他的会客时间。
“进来吧。”
尾间门口,如黑夜中冷月虚影的少年歪着头,看向他。
薛鸿一个激灵,这一下比一路撞的鬼都骇人,像一只如死人般的手,捏住他的心,冷意让心肌猛烈收缩,恐惧地想远离那非人的温度。
他试探地往前走,经过那些怪物时会获得阴森的一瞥,像出于嫉妒,它们恨不得撕碎他,但确实没有再缠上来。
他握着的剑柄上全是汗,直到他走进那间宿舍,被谢潭关上的门隔绝一切,他压抑的呼吸才长长地放出来。
“薛警官。”
清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背后,薛鸿浑身一僵。
但转瞬,他又放松下来,脱力坐在椅子上:“别吓我了,这一路过来,我真该吃速效救心丸了……你什么情况?在发烧吗?”
“我以为你更怕我?”谢潭无视他后半段话,慢悠悠坐在他对面。
薛鸿一顿,坦然承认:“鬼都让你三分,我这叫对未知领域的专业人士保持尊重。”
“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你就是这样。”谢潭盯着桌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出现的笔仙纸。
薛鸿以为他在看自己放在桌上的桃木剑:“对了,这把剑是你留下的?”
剑正是原本挂在老教学楼办公室镇邪的七星桃木剑。
谢潭视线上移,看向他。
薛鸿:“你们学校又出事,我就出警了,今早……噢,26号跳楼的那个学生在出事前,最后出现在老教学楼,我一进那楼,就到这里了,脚边就是这把剑,而我手腕上一直戴的那把小的却不见了,两把剑就是我能进入这里的钥匙吧?真别说,还是大的好用。”
谢潭:“你不该问我,该问给你剑的人。”
薛鸿笑了:“去艺术港湾前,你也是这个态度。”
谢潭:“是吗?不记得了。”
薛鸿:“然后你还关心了我。”
谢潭:“妄想症是一种病。”
薛鸿:“我后来想了很久你出于什么动机,一开始我觉得是威胁,后来想,那对你来说有些多余了。是要在海岸公路搭我的车?那你更没有必要劝我远离这些诡异的事件了,而且你也知道,我还是会去。你的警告更像因为被什么触动,一时多出的耐心和恻隐之心——而在那之前,我们就在聊那把你‘完全不懂’的桃木剑。”
谢潭眼中的空茫向而聚拢,瞳孔再次凝住了神。
“这把剑和你有渊源,或者说,和你在意的人有渊源。”薛鸿说,“我骗了你,那不是朋友给的,这么说只是我的试探,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,休假时,我在酒店碰到一伙人疑似在跟踪一个姑娘,他们人多且古怪,转眼就没了踪影,我一个人对付不来,叫支援后,借服务员送餐,用一张纸条提醒她。”
他说:“她应该收到了我的信息,因为那些人很快又有了行动,迅速撤离酒店,我跟上去,但一出门就跟丢了……我一个刑警,说出去简直笑掉人的大牙,可事实如此,不管是跟踪的,还是被跟踪的,我一个也没抓到影,也一个正脸都没看到,一切好像只是我多疑的臆想,假期也在犯职业病。
“去到她所在的那间房,门被破开过,窗户也开着,她是跳窗走的,什么也没留下,除了一把小桃木剑,和一张写着‘谢谢’还画着笑脸的纸条。当晚,秋风路的废弃商场闹了火灾,幸好没有人员伤亡……但附近有居民目击说,似乎有人进去过。
“这些发生时,你还没出生吧?所以过了这么久,你要利用这把剑完成什么?直白点说吧。”
谢潭:“你好像很相信我。”
薛鸿:“不相信你,一切就不按你安排好的进行吗?不如我痛快点。”
见多识广的老刑警简直把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写在脑门上,几乎是在调侃他。
“何况这么多年,这把剑帮了我很多次,在我不擅长的领域,早比我当年给过的帮助多啦,我也该做点什么,否则也忒不好意思了。”他认真了许多。
谢潭看他一会,轻声说:“这是不能比较的,那就是你做过的事,应该说,接下来是我的请求。”
薛鸿:“说吧。”
谢潭将笔放在纸上:“你玩过请笔仙吗?”
……
“笔仙笔仙,你是我的前世,我是你的今生,若要与我续缘,请在纸上画圈。”
笔动了。
薛鸿吸口凉气。
他瞪视手中的笔片刻,突然说:“我可以问问题吧?”
谢潭在耳鸣,好一会反应到他在说什么:“随意。”
薛鸿是最后一个进入这里的人,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,什么都不问才奇怪。
只希望他的疑惑与试探少一些,谢潭怕自己撑不住了。
薛鸿却问:“笔仙……大家都会没事吗?”
问其他人的安全,这很正常。
但笔仙没能给出答案。
谢潭又反应过来,薛鸿问的不是“没事吗”,而是“会没事吗”,这是在问将来。
笔仙怎么知道……
不,观测之眼无视时间,这是以观测之眼为核心的仪式,阵中的笔仙说不定真的知道。
那么不回答就是因为……
“问的范围太广了,把我排除。”谢潭提醒。
“为什么排除你?”薛鸿上了年纪有些浑浊的眼珠陡然锐利起来,“笔仙,那个嘴唇样子的怪物,会伤害我面前的人吗?”
笔默不作声。
唯二的幕后黑手都被薛鸿点到了,禁词一抓一个准。
幸好现在的笔仙是苏禾,若是孙恩泽或者徐晋柏,已经吓得颤抖了。
“笔仙,已经离开这里的人是否安全?”谢潭替他问。
这次,笔仙给了明确的答复“是”。
谢潭以平静的目光询问薛鸿“安心了吗?还想问什么?”。
薛鸿却叹口气:“你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,那你呢?你会安全吗?笔仙无法回答,你能回答我吗?”
“……”谢潭没能逃避掉老警察的关心,头更疼了,道,“我回答是,你就相信吗?”
“我相信。”薛鸿没有犹豫。
他说:“因为你不在意死,离别也没什么,与我的离别不会困扰你……要是今朝那小子坐在这里,说不定你才会说谎呢。”
薛鸿一笑,试图让氛围轻松一些。
那把剑仍然在桌上,在笔仙纸外,横在他们中间。
谢潭盯着剑身上的北斗七星,以此努力定住自己晃动的视野。
“不会有事的。”他用最平淡、最寻常的声音,简直像脱离了信息素失控的状态,无比清醒地陈述一个既定事实。
“他们听到这个答案也会很高兴。”薛鸿瞧他好一会,长出一口气,如自己所说的那样,选择相信。
“我们可以继续了?”谢潭耐着性子。
薛鸿问:“笔仙,我怎么样才能救你?”
这次没有太阳火的反光,笔仙苏禾应该在他的位置,谢潭没仔细看,考验人的警察离开,让他也暗松一口气,垂着脑袋缓了缓。
但是,也许炼化的人越来越多,他的状况难以缓解,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脱离水面的鱼,呼吸像一件徒劳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