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痛苦。
    那些画面，全部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，一寸一寸，一段一段，那不是回忆，那是利刃在切碎他的心。
    他感觉心臟在流血。
    医生递过来一个热水袋，放在周嘉的手中，从刚刚开始，医生已经来房间好几次了，似乎一直在看陈婉欣的情况，如果状况不好，可能会採取別的措施。
    周嘉的手伸了出来，伸进了被窝里面，將陈婉欣的手紧握。
    那是他，现在唯一能做的事。
    陈婉欣深深吸著气，她大部分时候都闭著眼睛，似乎这样能好受一点，偶尔睁开眼的时候，余光里面是环安的小小身躯。
    环安已经睡了，小孩在这个时候还是很难和睡意做对抗，躺在椅子上睡著了，睡那样的椅子，就盖一个毯子，要是明天著凉了可怎么办。
    她有些担心。
    而她同样的，看著周嘉。
    他好难过。
    陈婉欣读懂了他的一切，他在难过，他在悲伤，因为自己。
    他好爱我。
    陈婉欣笑了，笑得无声无息。
    他好傻。
    陈婉欣也有些悲伤，於是將他的手反握。
    陈婉欣感觉使不上劲，原来人其实是很脆弱的，如此的，只要一生病，就会失去力气，一摔倒，就会喊疼，原来死亡是很近的，她这个时候终於明白了这一点。
    是某一个连著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瞬间，这个时候，她却產生了生的意志。
    好像有什么心火在燃烧，一团一团，形成了萌芽，散开来。
    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追逐她，那样的穷追猛打，她突然间像是一个战士，一个猎手，又或者只是单纯的，食物链当中被追逐的那一个部分，无法回头，只能咬牙猛跑。
    她再次明白了，死亡和痛苦都是生的一部分。
    焦虑也是，愤怒也是，怨恨、悲伤、毁灭一切的衝动，那些可以被称之为负面的词语，都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    但同样的，开心、欢笑、打趣的时光也是生的一部分，春日的时光、盛开的鬱金香、在地上打滚晒太阳的猫，全都是生的一部分，
    以及——
    希望和爱。
    她能感受到自己是被爱著的。
    周嘉、安安、父母、雪辉、周嘉的父母，一批又一批的学生，从手机上传来的祝福的留言，一字一句的真诚，她被那么多的爱所环绕。
    她被那么多的希望所包裹，那希望，在这个时候催促著她，紧赶著她，抓著她的手，想要带著她一起往前跑，不论结果如何，不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。
    是摇旗吶喊，是拍手加油，是坚定结实的话语。
    这里，还不是旅途的终点。
    她的眉头时而紧皱，时而舒缓，抗生素流入她的身体当中，像是助力剂，同样推动著她向前。
    晚上一点，陈婉欣的体温开始下降了，重新回到了三十九度。
    晚上两点，陈婉欣的体温到了三十七度八，几乎可以说是正常了。
    又观察了一个小时，晚上三点，陈婉欣的体温回到了三十六度八，她躺在那里，额头上带著细汗，整个人的面色有些白，但似乎好了很多，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。
    周嘉终於，终於，从那片白茫茫当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，他的肩膀放了下来。
    “怎么样……身体？”
    他一夜没睡，眼睛有些红。
    陈婉欣转过来，对著周嘉说。
    “总觉得脑袋里面出现了些画面。”
    周嘉问。
    “什么画面？”
    陈婉欣对著周嘉比了剪刀手，有些俏皮。
    “死神和我赛跑，但它没追上我。”
    她这个时候笑得很灿烂。
    雪停了，阳光落入了地面。
    第二天做了检查，检查的结果很好，观察了几天，没再发烧，之后连著大检查的报告一起出来了，肿瘤標记物数值继续下降，肿瘤缩小。
    又一步，一步一步，陈婉欣走出了很远的距离。
    没有刀光剑影，没有金戈铁马，也没有什么蛊毒和江上孤舟，只有医院，家，舞台的三点来回。
    那样的简单的三个地点，却又那样的困难。
    在一月初的时候，拍了最新一段演剧，结束后，李振涛喊上了周嘉去散步。
    两个人在安江旁边走，最后在一个木椅坐了下来。
    李振涛问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了？”
    李振涛很担心周嘉，因为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，憔悴。
    周嘉的手指伸进了头髮当中，什么都没说。
    再然后，他哭了。
    他第一次哭了起来，因为后怕。
    他终於是接受了这一切，残酷和血淋淋的现实就在他的眼前。
    他是个不会哭的人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哭的！
    值钱的东西丟了总能再买，犯错挨训了总能再改，摔倒了摔疼了爬起来就好了！
    可那是他爱的人啊，那是他爱的人啊！！
    周嘉的脖子上生出了青筋，指节颤抖，眼眶通红。
    他在父母面前是一个调皮捣蛋，但是又乐观的儿子，是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，他不会在父母面前哭。
    在陈婉欣和环安面前，他是家庭的支柱，是撑起这个家的定海神针，所以他也不会哭。
    在李振涛面前，他是一个在死胡同里面，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朋友，他终於有机会，哭一场。
    他先是低低地发出咬著牙齿一样的声音，喉结上下颤动著，从气管里面发出一声一声哽。
    最后热辣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，像是个小孩，无助而崩溃地哭了。
    李振涛第一次见周嘉变成了这个样子，他只能拍著周嘉的后背，连著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    他感受著周嘉的手抓著自己的肩膀，那样的用力，宛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，最后又慢慢鬆了下去。
    周嘉回到家的时候，客厅的灯亮著，陈婉欣正坐在沙发喝著热牛奶，环安已经睡了。
    林雪辉看著周嘉回来了，拍拍他的肩膀，像是守候的任务完成了，就先回去了。
    周嘉坐到了陈婉欣的旁边，接下来是两个人谈心的时间。
    陈婉欣微笑著，很明显是能看出来他哭过，眼眶那么红。
    “呀……”
    周嘉承认了。
    “有点丟人了。”
    陈婉欣牵起他的手。
    “不如说我很高兴，难过的时候就是要哭的。”
    周嘉看著陈婉欣，他说。
    “我会认真对待关於你的一切，不管是生，或……”
    他依旧说不出来那个词。
    陈婉欣和周嘉对视，嘴角上扬。
    “你变了。”
    周嘉想要解释。
    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    陈婉欣摇头。
    “不，太好了，你变成大人了，嘉嘉。”
    周嘉本来想嘆气，对於陈婉欣捉弄的话语，但想了想她的话，没有嘆气。
    “早就是了。”
    两人对视，无言，只是笑。
    冬天依旧，但好像没有那么难熬了。
    陈婉欣的身体，似乎要好了不少，食量正常，体重没有下降，也没有再发烧。
    第五次化疗在春节前夕，化疗完，刚好过年。
    陈婉欣这次化疗完比之前要好很多，没有再打升白针，只是有些小小的犯噁心，可对比起之前，甚至不算很大的问题。
    火红的灯笼掛满了街道，世界变得熙熙攘攘，希望蓬勃。
    距离她的治疗之旅，也只剩下了，最后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