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嘉坐在床边，双手垂落在两腿中间，身形佝僂。
    他不止一次地睁开眼，外面白茫茫一片，他的心也跟著变得茫然。
    一颗脑袋僵硬地转动，视线落在陈婉欣的身上，此刻的她像是一片白色的羽毛，纤细、洁白，却又柔弱不堪。
    他曾经那么的喜欢冬天，因为冬天可以出门打雪仗，可以堆雪人，把朋友带到积雪的树下，一脚踢在树干上，雪就会簌簌地落下来，听取一片猿鸣。
    总之冬天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事情，是很有趣的季节，可是他现在恨死了这个季节。
    他恨死了这个这样难熬的、冰冷的日子，恨死了气温不断下降的夜晚。
    画面在他的脑袋中闪回，陈婉欣生病后，自然是收到了不少探望，有学生上门送花，送祝福语。
    有的人送的是“希望老师早日战胜病魔”，有的人送的是“蜡炬成灰泪始干”，干**啊干，周嘉感觉气血直涌脑袋，从来没觉得这句诗如此恶毒过，后来他把那祝福语撕了，衝进了下水道当中。
    可他终於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，陈婉欣的身体，真的不太好了。
    之前的他，更像是在逃避，在麻痹自己，用著正常的方式去对待生活，冷静地处理所有事情，不会有任何的问题，此刻陈婉欣的体温却是撕开了温馨的幕布，那些日常的谈笑不过是台前的包装罢了。
    而她的身体早已经一团乱麻，隨时都可能出问题。
    周嘉等待著，希冀著。
    天慢慢亮了，意识慢慢从朦朧中回归，带著些疼痛。
    那是他的指甲，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肤、他的血肉，他像是个遵守规矩的小学生，向来指甲剪得很乾净，这个时候指甲却用力到可以抓出血来。
    只有这样，才能够缓解他身体的痛苦。
    早上的时候，陈婉欣的烧退了一些，下午的时候出了院。
    周嘉还没有来得及鬆气，等到晚上，陈婉欣的体温又开始升高。
    周嘉真的有些害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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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种恐慌瀰漫了在他的心中，那恐慌是来得那么的近，好像这个该死的病毫不留情地就要把他珍爱的人从他身边夺走了。
    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手脚是冰凉的，他抓著方向盘的手都快失去了力气，周嘉又一次，把陈婉欣又送到了医院。
    环安同样跟著，她坐在车上，很是安静，安静得不像平时闹腾的那个小女孩，平时的她是更加活泼的、自由的、欢笑的，总是笑容满布的，而不是现在，坐在那里如同一个陶瓷娃娃。
    医院，消毒水，红色的门诊牌，医生，白大褂，吊瓶，那些东西在视网膜上晃动，留下久久不散的影。
    隨著年纪的增长，周嘉来这里的次数太多，他的精神好像快慢慢崩溃了。
    陈婉欣躺在病床上，开始输液，输抗生素，量了一下体温，晚上九点五十五，38.2摄氏度，她似乎想和周嘉讲话，但好像又没什么力气，只是动动手指，什么也没讲。
    身体很烫，她觉得有些困，陈婉欣看著洁白的天花板，白色的漆面有著一道道长长的、並不明显的裂纹，病房的灯並不算亮，又或者说视界变得狭窄了，所以感觉有些暗。
    她的身体依旧保持著化疗后的副作用，可是这个时候，连著痛觉都没有那么明显了。
    周嘉坐在独凳上，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，只能在旁边静默的守候，是一个被太阳炙烤和风吹雨打，反覆折腾到悲伤和无助的稻草人，垂著脑袋，又被掛在火刑架上，直到这具躯体被火焰痛苦地灼伤。
    烧尽，连著灰也不会剩下。
    很久以后，他这个稻草人终於是动了，脸上带著纸画的笑容，张开了喉咙，嗓子眼乾涸得像是一口枯井。
    “你要喝点什么吗？口渴吗？”
    周嘉儘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力量，哪怕那是虚假的，偽装的力量。
    陈婉欣声音小小的，细细的，因为屋子里面很安静，所以他听得很是清晰。
    “嗯，好。”
    简短的话。
    周嘉於是去拿自己的保温杯，去外面接了温水又回到房间，他轻轻抚著陈婉欣起身，餵她，陈婉欣在喝了水以后，再次躺了下去。
    陈婉欣对著周嘉轻声说。
    “你脑袋过来一点。”
    周嘉於是把脑袋凑了上去，陈婉欣的手从被窝里面伸了出来，一根俏丽的手指，轻轻弹了一下周嘉的脑门，並不用力，甚至可以说是软绵，可是却那样得疼，在他的脑袋上留下一个烙印。
    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，一切话语都在额头的轻点当中，这一次也是。
    环安在旁边，抓著周嘉的手。
    “妈妈……”
    她轻轻喊著，好像这样就能把力量传递出去。
    陈婉欣对著环安露出笑容。
    “妈妈没事。”
    她安抚著环安，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气力。
    晚上十一点，陈婉欣的体温没有下降，39.1摄氏度。
    晚上十一点半，40.5摄氏度。
    医生来了，他把周嘉叫到了病房外面，他给周嘉递出了一个东西，那是抢救协议书。
    不不不，不不。
    一定有什么搞错了，一定有哪里不对！
    周嘉知道那是什么，周嘉很清楚上面写著什么字。
    周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在那一瞬间世界几乎崩塌，他从来没想过这个东西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，他没想过陈婉欣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。
    他不敢想，他没有做好准备，他从来没有觉得死亡这么近。
    因为她前天还是好好的，说话，表演，拍摄视频，金色的头髮在阳光粒子当中摇曳，可今天就变成了这样。
    但那个东西就横在周嘉的面前，还有医生的声音。
    “可能会很危险……”
    他听不清了，不是这样的，不是这样的。
    但周嘉的手依旧动了起来，本能的驱使下动了起来，身体每一处都在抽搐和痉挛，他握著那支蓝色的原子笔，颤抖著签下了那封协议书。
    他行尸走肉地回到了病房，看著陈婉欣，睫毛、鼻尖、侧脸，脖子，他和她牵手、漫步、说悄悄话，坐在台阶上，她的手从背后伸出来，突然一下將他抱紧，问他是不是嚇到了。
    她爱的话语同样传来，在他的耳边传来，一字一句，那样的充满活力。
    我爱你，我爱你，呀，真的是怎么都说不够呢，有时候都觉得不像自己了。
    欸，等等，別转头，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，就这样让我抱著你。
    从后方，被她揽住脖子所拥抱，温热的体温，柔软的身体，无法说尽的爱，让他的一整颗心都小小的跃动，又佯装镇定，和她聊天。
    现在一切似乎都要消散了，不要，不要……
    她的声音继续从耳边传来。
    你在想什么？
    那时候自己说了什么，香樟树的叶子在面前摇晃，风轻轻吹动，那么的愜意，鼻尖都是她头髮的香气。
    我在想，和老师的未来。
    你想像中是什么样子的？
    一定很幸福。
    哎呀，傻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