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后两句话毫无关联，甚至算不上回答。
    陈婉欣说得有些快，以至於陈爸花了一些时间去接受消化这短短的五个字。
    陈妈是知道这个事情的，而且算是这件事的参与者，但陈妈在这个时候也有些惊讶於自己女儿如此直白。
    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好，云翳堆积在一起，立夏过去快一个月，天空阴晴不定，下雨是常有的事情。
    陈爸的筷子还夹著一片回锅肉，停在碗的上面，缓了好一会儿，才將那片回锅肉放进了自己的碗中，筷子横在瓷碗上，在这片沉默中发出了稍显清脆的一声响。
    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    陈爸看起来不算欣喜，也不意外，倒也没有很生气，比想像中更加平静。
    或许这段时间他早有察觉，老婆有时候会和女儿打电话讲点事情，自己说给女儿带一点油和米，女儿都说不用了。
    而且陈婉欣已经二十八岁，谈恋爱是个正常的事。
    这其实不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，只是陈婉欣讲得很严肃。
    陈婉欣想了想。
    “三个月前。”
    说长不长，说短不短。
    和大学恋爱不同，年龄越小，谈恋爱这个过程就越是容易变得很长，年龄越大，谈恋爱这个过程就会缩短，会更加认真地去考虑结婚、家庭。
    陈爸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“哦，怎么现在才说？”
    父母了解自己的孩子，孩子其实也很了解自己的父母，有时候父母经常问“你怎么不和我们分享你平时的生活”。
    但孩子会知道，假如说自己今天一时高兴买了个冰淇淋吃，父母就会讲那东西对身体不好，又买这个东西吃。
    假如说自己今天眼睛不舒服，父母就会讲，少玩点手机你眼睛就舒服了。
    太多。
    我这次考得很好，但你为什么没考满分，我这次考得不好，你为什么没考好，是不是平时没用心，別人能考好为什么你不能考好。
    我想学古箏，那东西有什么好学的，对学习又没用，我想在家学习不想跟著出门，平时不见你努力，这个时候努力那两下有什么用。
    我喜欢这本书，喜欢这些閒书有什么意义，我想吃快餐，我想吃烧烤，那些都是垃圾食品，吃了胃要坏。
    好话歹话，全都在他们的嘴里。
    你还喜欢什么？
    不喜欢了，没什么喜欢的了。
    你怎么不说话？
    不知道，没什么想说的。
    是规矩，是方圆，是齐天大圣在地面画出的不能跨出去的火圈，外面都是妖魔鬼怪，跨出去就会丟了命。
    会死，会被啃食殆尽，会变成枯骨。
    所以渐渐的，什么都不讲。
    太扫兴，太没意思，也太烦。
    陈婉欣没回答。
    陈爸双手撑著大腿，整个人如一只威严的螃蟹，身子前倾。
    “对方是谁？做什么工作的？”
    陈婉欣抬起头来，和自己父亲对视，一五一十讲，声音不高不低。
    “你见过的，是之前来我们家帮我拿东西的学生，我和他在一起了，他做的是程式设计师的工作。”
    屋子陷入了诡异的安静，落针可闻，连著呼吸声都能听见。
    陈婉欣看著自己的父亲坐在那里，原本端坐如武將，现在身体却慢慢卸了劲，向著后面靠去。
   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又很长很长的呼出这口气，像是在重重地嘆息。
    “我觉得不好。”
    陈婉欣同样靠在椅子的靠背上，交涉破裂的外交，没有必要再在桌上爭取对方的条件。
    “我喜欢。”
    她早知是这个回答，並不意外。
    一道闪电划破云层，明灭的光照著屋內两人的脸明暗交换，接著才是雷响，嗡嗡的从远处传来，雨滴迅速变得大如绿豆从天空砸向地面。
    陈爸想了很久，像是在解一道没有答案的数学题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和之前的学生搞对象。
    他又坐直了，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上。
    “他能帮到你什么？”
    帮？
    又是帮？
    陈婉欣听见这个字就觉得头痛，太阳穴那里血管在跳动嘟嘟的压著脑袋，“帮”这个字把一切都变成了数得清楚的利益，人是明码標价的商品，捆成一扎丟在菜市场上。
    有的人有房有车，工作有晋升空间，是精品蔬菜，她是高中语文老师，家住本地工作稳定，是任人挑选的白萝卜，腿更长些，和其他萝卜混在一起，八九毛一斤。
    “我不需要他帮我什么。”
    陈爸的大拇指摩挲著手背。
    “我之前给你说过教育局的朋友，对你以后工作有帮助。”
    陈婉欣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。
    “我没打算发展，等明年班主任当完就再也不碰这些事情，也不评职称。”
    陈爸问。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先和我们商量一下？”
    陈婉欣反问。
    “你要和他谈对象吗？”
    突然间变得毒舌和刻薄起来，其实总会有牙尖嘴利的时候，攻击他人的话有什么难讲的，只是平时不爱讲，也懒得讲。
    屋子里面好像响起了一声冷笑，因为这句话確实蛮好笑的，但是谁都没有笑。
    陈妈坐在旁边，想说两句，但是插不进去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当中。
    窗外的雨声在这个时候格外清晰，不知道谁家的电动车被碰著了，发出一声接一声的鸣叫。
    陈妈的手在空中上下晃动著，安抚两人的情绪。
    “都好好说啊，谈恋爱了，这是个好事啊，女儿喜欢就好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，又不是在校期间谈的，挺好的，挺好的。”
    言语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乾瘪。
    陈爸摇摇头。
    “我不同意。”
    陈婉欣知道他会这么说，但还是觉得有些没意思。
    在心里面有著另一个她，在这个时候无情地看著场间发生的一切。
    “我不是在徵求意见。”
    陈爸看著陈婉欣，没有动怒，他只是说。
    “是我们把你养大的，小时候你跟在我后面跑，去大坝看电影，我把你举在脖子上，我们把好吃的都给你了，你想要哪样我们没给你，再怎么也把你好好养大了，培养成了优秀的人，现在怎么这样了？”
    怎么哪样了？
    变成老师是优秀的人，变成其他工作就是狗大便了不成？
    又是这种话，陈婉欣一时间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喘不过气来。
    是那些该死的回忆，她的心一抽一抽的，似乎要和身体剥离开来。
    陈婉欣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，没了气力，她缓缓起身。
    “我吃饱了，回了。”
    陈婉欣拿著自己的包，向著门外走去。
    陈爸在这个时候站起来，声音终於是高了些。
    “你现在走了你就再也別回这个家了！”
    陈婉欣在门口顿了一步，那一瞬间好像变得很长，长得恍惚，接著陈婉欣打开门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    屋子当中似乎发出了一声嘆息，如雨淹没了城市。